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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業游民的自我陈述

      我七歲時,父母帶我去看《星球大戰:西斯的複仇》 。我其實並不記得這段經歷,但是媽媽總是喜歡反覆演繹我是怎麼哭了一晚上、一晚上都在向她重覆一個問題:“阿納金為什麼轉向了原力陰暗面?”

 

      後來,我越長大越發現,這個“為什麼”成了我的人生哲學和藝術創作的信條:人們為什麼會做他們所做的事情?

 

      我第一次接觸表演是三歲。我的母親是江蘇廣播電台主持人,當時她的同事的節目需要錄制新的版頭,需要一個小朋友的聲音,我是現成的免費勞動力。後來從小到大,台里大大小小的廣播劇我做了很多次主演,得了很多獎。對我來說,每天放學後到台里寫作業,母親以非常平淡的口氣告訴我“今天我們要晚點回家,胡叔叔要找你錄廣播劇,這是劇本,你先看看”,這是我童年記憶里最快樂的時候。我上的幼兒園是一個藝術幼兒園,畢業時我分不清雙數和單數,但是已經上了幾十次大舞台,舞蹈、唱歌、樂隊,才是家常便飯。我的小學是當時全國為數不多的最開始提倡“素質教育”的小學,我一半的學校時間是在舞台上和排練中度過的,我第一次出國,是小學四年級時去維也納參加國際合唱比賽,80多個團隊,我們拿了團隊第五名。初中是我比較痛苦的三年,因為有生以來第一次,表演、藝術這些事在我周圍的老師、同學眼中變成了可笑的不務正業,我永遠學不好的數學成了頭等大事。也是這段時間讓我意識到,我從小在母親的錄音間、直播間里長大,每天放學一邊做作業,一邊看著母親錄音、剪輯,屏幕上的波紋圖、桌上堆積的劇本、稿子,這些東西才是我的血液。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對電影的痴迷進入了我的人生。我只知道,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當別人看電影只是為了娛樂時,我在研究這個鏡頭、這個感覺、這個深刻的思想是怎麼被拍出來的。帶我入門的導演有斯科塞斯、科波拉、貝托魯奇,還有太多太多的演員,說了都是老生常談,你喜歡什麼導演、什麼片子都是圈內人的鄙視鏈材料,所以為了避免被人嘲笑我的審美,在這裡就不贅述了。從高一開始,我開始試著自己拍微電影,組建了一些社團,我的社員們也熱愛電影,但是他們還是更願意去學商科、工程、CS,這些能讓人吃飯賺錢的真知識。可我別無選擇,有個太過強烈的聲音告訴我“你就是應該拍電影,這是你唯一能做好的事,你唯一會做的事”。我從小受了太多不正經的教育,看了太多不正經的電影,讀了太多不正經的小說,按我初中老師的說法是“太過自由散漫”,所以我注定要做一個賺不到錢、吃不上飯的、想拍電影卻沒錢拍的“自由職業者”(無業遊民)。

 

      在父母一開始極力反對、然後被軟磨硬泡、最終半信半疑的支持下,我進入了美國東北大學Media & Screen Studies專業。我想說選擇這所著名綜合性大學是因為我想給自己多條路,畢竟東北大學排名不錯,這個專業屬於傳媒學院,就算出來拍不了電影我還能進入傳媒、營銷相關產業。但事實是出於某種原因,我所申請的電影學院沒有一所錄取我。經驗不足加上申請材料準備不充分,我和我的理想學校沒有緣分。但不管怎麼說,大學的學習終於讓我半只腳踏入了門,我終於大概明白了電影是怎樣的一種語言,我可以怎麼運用這門語言去表達我想表達的東西。在美國的四年,是極力規劃自己的發展的四年,靠在夏校多修學分,四年正常畢業的基礎之上,賺取了一整年實習工作經驗,有在大廣告公司做PA,一天14小時的拍攝,凌晨兩點的盯後期交片,第二天早上7點的concall,給澳大利亞導演退他買錯的運動鞋、幫他買十幾罐體味清新劑;給丹麥素食主義者攝影指導在上海鄉下到處找不帶肉沫的炒青菜和鮮榨果汁;忍受男製片時不時的性騷擾,和女監制的海派冷嘲熱諷…這是我大二體驗的打工人生活,第一次接觸到了這個行業里,拍片時腎上腺素飆升快感之外的打工人的絕望。大四時我結識了著名美國紀錄片導演Lucia Small,為她的新片《Girl Talk》貢獻了一臂之力,她對我的影響和教導,我感激不盡。如果不是因為2020年的美國太過雞飛狗跳,5月份畢業後我本來會申請OPT,繼續留任,和她一起完成此片,但可惜,「事與願違」是2020年的暱稱。

 

      我覺得我非常幸運。回國不到一個月,我第一次有機會自編自導一部商業片,從構思到殺青僅僅花了一個多月。創作劇本、選角、計劃、拍攝、剪輯、後期的那些天,我找回了那種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那個過於強烈的聲音又在我腦海裡歡呼「你就應該拍電影,這是你唯一能做好的事」。

 

      但當快感過去,當過山車逐漸下坡最後慢慢停下來,當前一晚酒醉時那種快樂的迷霧漸漸散去,只留下宿醉的眩暈、惡心、浪費光陰的負罪感時,自我懷疑、自我厭惡、存在主義危機、自卑、迷茫都興奮地抬起了頭,如飢似渴地要把你拽進抑鬱和焦慮的黑洞。你開始想:下一步是什麼?我寫的這些劇本有人會想給錢拍出來嗎?我會好嗎?我夠好嗎?我是不是一個毫無才華又自以為是的空想家?我夠努力了嗎?是不是有什麼我沒有抓住的機會?我會有創作出我自己滿意的作品的一天嗎?…

 

      這是無數像我一樣的初出茅廬的藝術行業從業者都會問自己的問題。

 

      以上冗長、平平無奇、自哀自憐、自我中心的自我陳述說明瞭一件事,夢想需要經歷現實的考驗,如果能通過考驗,夢想終將會成真。更重要的是,成就感也好、迷茫也好,都是經歷,都是人生,都是故事,都有意義。而這個行業里,除了我們每天看到的廣告上、節目上、電影上的明星,更多的是千千萬萬像我一樣還在成長、摸索的年輕人,我們想要做對的事、想要改變現狀、想要創作更好的藝術、想要進步。人人都有第一步。張國榮賣過牛仔褲、李安曾失業6年、阿爾帕西諾在電影院賣過票,那時候的他們也只是普通人,他們當時的生活造就了後來偉大的藝術。

 

      在偉大的藝術遇上完美的機遇之前,能夠有一顆自由的心靈去創作,已讓我對命運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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